第八十八章

　　我原来以为，这个漂亮的小媳妇是一个孬种，菜包，软蛋，胆小鬼，一个地主家的小媳妇，还这么漂亮，平时肯定备受男主人宠爱，遇到这种黑帮打劫的场面，肯定会变得面如土色，屁滚尿流，魂飞魄散，跪地磕头，求饶不止。

　　谁知正好相反，她除了担心自己的孩子保不住而向我求饶之外，其他时间一直是一言不发，一脸平静。她是一个不怕死的人，她不怕人世间的任何事情。

　　跟她相比，我的那些弟兄们简直算不得男人。平时杀人时面不改色，平时嫖娼时满脸狞笑，平时抽大烟时贪婪毕现，可是当他们被押上刑场，准备执行死刑时，却如此的贪生怕死、胆小如鼠，他们浑身哆嗦，他们吓得尿了一裤子，他们吓得拉了一裤子，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胆小鬼啊！

　　想想小媳妇的坚毅和平静，自己遭受的那点苦难算得了什么呢？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？小媳妇面对我用枪指着她头的场面，毫无惧色，我还有什么怕的呢？

　　第二次批斗我的时候，我就一脸平静了。皮鞭抽在身上，火辣辣地疼，我一脸平静；革委会副主任宣布我的罪状，对我进行人格侮辱，我一脸平静；我被罚干全村最脏最累的活，被罚游街示众，我一脸平静。

　　我的心中一直想着小媳妇，想着她那张坚毅平静的脸和那颗强大的、无坚不摧的心。很多人因为受不了批斗会的毒打和人格侮辱，有的跳楼了，有的投湖了，有的上吊了，有的撞墙了，而我仍然执着而坚毅地活着。

　　我认为没有比活着更幸福的事情了。无论是高尚地活着，还是卑微地活着，总之我活着，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。听到一个另一个自己熟悉的人的死讯，我一脸平静。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信念。

　　我依靠这个信念顽强地度过了那个不寻常的十年。这十年里，每一天我都过得充实而自如。他们让我写检讨，我就去写；他们让我扫厕所，我就去扫；他们用最下流、最无耻的话侮辱我，我面不改色，就像没听见一样。他们谁也要不了我的命。

　　该上工的时候，我按时去上工，我卖力地干活；该吃饭的时候，我排队去打饭；该睡觉的时候，我躺下休息，什么也不想。我没有别的欲望，也没有别的要求，在这样的时代下，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每一天。

　　现在我已经九十五岁了，那些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渐渐褪色了，但年轻时候看到的小媳妇的平静的脸却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，历久弥新。它为我确立了人生的理念和信条，让我不再为任何事情而担心，让我安然地度过了二十世纪。

　　文革结束的时候，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高采烈，但心里明显地愉悦了、松弛了、自由了。我的确比以前自由多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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